碎玻璃片

长绳难系日 自古共悲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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昏昏

“可怜的冬朝,无酒亦无诗。”

本田菊刚进山时还没有落雪。在这个地方冬天下雪算不得是什么稀奇的事,通常是薄薄的一层,过上几天,待到日头一出来也就化了。本田菊早先听同行的人说也有过大的,落上几月方才停歇,不过这种情况是少见的。

然而现在他是一个人在这山中前行了。前些时候他们在另一座山头分了手,互道珍重后就往不同的方向去了。本田菊走到夕照时分,忽然落起雪来,并且有变大的趋势。他眼见前边似乎透出点灯光,于是加快脚步朝灯光的所在地走过去。

当他走到屋子跟前时,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。本田菊敲了敲门。屋里没发出什么声响。他站在门前沉默着等了一会儿。一个男人走来给他开了门。真是对不起,让你久等了。欢迎光临。声音有当地人的爽利。本田菊一面回他一面借了灯光端详这人的相貌。他看上去很年轻,留了长发,在脑后简单地束了起来,眉眼很干净,有点清秀的意味在里边。

年轻男子把本田菊往屋里领。据他的说法,这间小屋子是他的旅店。这座山人烟稀少,却是商人们的必经之地。到这山里来的商人们,往往在他这小店里落脚。现下天气冷,又临近春节,生意冷清,这个月以来店里还未曾有过客人,本田菊要算是头一个。

话讲完他们已经到了灶边。年轻男子招呼本田菊坐下,给他们两人分别斟了杯酒。因为这里天气湿冷,喝酒可以祛寒。草草饮过一杯之后他们交换了姓名。原来这年轻男子是叫做王耀的,世代居住于此。酒既已喝过,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之间便也没什么可再聊,气氛多少显着点尴尬。本田菊谢过王耀一回,站起身来,说:时候不早了,我明早要起来赶路,就先去歇息了。王耀点点头引他进房间去。无话。

第二天本田菊起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。本田菊出得房门,到堂屋一看,王耀已经生起火来了。

“早。”王耀朝他挥挥手,算是打了个招呼。

本田菊略微点一点头。“耀君早。”

王耀没看他,一边往灶里添着木柴一边讲:“本田呀,你一时半会儿可走不了了。我今早出门看过了,昨晚上落了好大一场雪,下山的路都给雪封了。”末了又添上一句,“我给你做好了早饭,就放在那边桌上,趁热吃了吧。”

本田菊谢过,坐到桌边吃了饭。他们便忽而再次陷入沉默。木柴受烘烤发出碎裂的咔咔声,在本田菊听来分外真切,叫他头皮发麻。他于是站起身出门去。王耀仍旧慢慢地往他的灶台里添着柴火,也不说些什么。

这山很高,很高而且萧索,没有一棵树,只是铺陈着许多干枯的茅草,现在是看不见了,都给雪埋住了。雪已然停了。天好奇怪,那样的白,白惨惨,惨兮兮,天光全是暗的。空气也冻得白了。他脚边是湖泊,眼前是大片大片破败的芦苇,被风弄成枯黄的样子,齐齐往水面上倒过去。水上泊一只当地农民用的小船,实在很小,又有些旧,却给人一种古朴的感觉。平静,寂静。他觉得这幅景象倒很可以入诗入画的,古诗古画,不是西洋诗也不是西洋画。古人登高临远,总是易发幽兴。我应该思亲还是怀乡呢?他想,如果可以,他要大声疾呼,大声朗笑大声哭泣。然而到了嘴边他只有低吟: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——

一只白色水鸟,在芦苇丛里藏身的,受了他这一惊,一下子冲出,张开翅膀扑棱棱飞去了。这样的冷,居然还能有水鸟,这叫他有些意外了。这鸟真是漂亮,既轻盈又潇洒,辗转腾挪间逸出仙气。白鸟飘飘,一个飘字最是用得好。白鸟飞去了,叫声还在他耳边来回游荡;实在是很难听,声音又大,直刺得他耳朵疼。本田菊苦笑一声。哪里来的丑角。眼下他望着湖面出神,不听不动,想象自己是湖边一杆竹,或者也可以是一棵树,山上惟一的一棵树。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是一株梅树。踏雪寻梅,也是很风雅的。然而这里没有林和靖,这里不是孤山。然而这又确乎是一座孤山了。孤山不孤而此山孤。山不孤而人孤。人不孤而我孤。我不孤有谁孤?

他没来由地想起那间小客舍的主人。王耀,日星隐耀,也许他也在韬光养晦。他无端地觉得。他想自己是很喜欢王耀的。王耀拿起一小块木柴送进灶膛里去了。灶火映得他眼瞳发亮,看上去更黑更深。本田菊不敢说自己善于识人,但他敢说王耀的风采实在不凡。做小生意的人总有点油腻的市侩气,可王耀全然没有。

王耀抬眼看见他回来,便起身去到厨房里取了酒来温着,复又坐回火炉旁烤火,然后他们一道喝酒。

“耀君的神气不像个生意人。”他端起酒杯。

“我吗?”王耀笑道,“我早些年确实不做生意,跑去读了些书。这店我也是近几年才有的。倒是本田你,一看就不是商人,又做什么要到这里来呢?”

“是来旅行的。话虽这么讲,其实也只是出来随便看看而已。”

王耀“噢”了一声:“我们这穷乡僻壤的,有得什么看?”

“不不不,您不要这样说,这里的景色还是很有意思的。”

“总不会比苏杭还有意思吧?我听说日.本人来中.国,多半是去的江南,像你这样跑这么远的还真是少见。”

“不,虎丘也好西湖也罢,都沾染了太多的脏东西。这里不一样,这里还是很纯净的,还没有受过污染。像附近的湖,不大,但也是很漂亮的,芦苇啦水啦都好,连到湖上打水草的农民也好看。我没有见过比这好看的人。”

王耀笑笑不去答他,却问,你知道这山上为什么没有树吗?

他眼前看见满山的树,满山的青翠。满山的青翠,一棵一棵,从从容容地倾过去又倒下来。整座山都为之颤动。尘土扬起来——又是一山的尘一山的土。他看见满山的绿都一变而为银,披挂着整座山,真正的披金戴银。山是高的,巍峨的,娇媚的。木材顺流而下,漂下去漂下去……漂到不知什么地方,消失了,水边倏忽立起一座小楼。几个女孩子,站在楼上咿咿呀呀地唱,眼看他起朱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……楼和水陡然缩小,山于是也跳来他眼前。山你可还好?他只能看见山和楼一道,飞也似的衰朽下去,在这以前他不知道原来银也能锈得这样快。天色迅速昏暗了,暮气沉沉的山和水,暮气沉沉的楼,美人早经不知何处去了。

本田菊睁开眼,只觉昏昏沉沉混混沌沌,脑袋不像是自己的。他翻身下床来,过到桌边写了几页游记,越写越不对,到最后只好撕了作废。本田菊揉揉额头,想起王耀之前说过自己读过点医书,便站起身去找王耀。

王耀正倚在柜台前和一个农民讲话。两人都用的是当地方言,本田菊听不懂,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等。王耀送走来人,转回身笑着问本田菊:“怎么?来讨酒喝?”

本田菊问王耀拿了药,又问他:“刚才那位是?”

“前边村子住着的,受过我父亲照拂。他看我又没有地又不养牲畜,这个天去集市又不方便,给我送点年货来。”

“这样看来,您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了。”

“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。”王耀想,好人有什么用呢?最后还不是逃不了被兄弟们排挤和占便宜的命。有些时候他甚至希望他不是那么好,或许他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落魄。

“您之前不是说这店是近几年才有的吗?如果不介意我可不可以问问您祖上做什么?”

“我祖上,”王耀苦笑,“我祖上也是乡绅,书香门第,传了好几代的,看不出来吧?”

“怎么会弄到这样……恕我直言,您哪怕自己种田也比开店要好啊。”

“百无一用是书生啊。”王耀朝他伸出手,面有戚戚。“本田呀,”他说,“你看我这双手,看上去是会拿锄握犁的吗?”

自本田菊来到此地,有时落雪有时落雨,有时甚而是雨夹雪,总不见好转。王耀每日清早出去看过,回来总是同本田菊讲“本田呀,你今天是走不了了”。时日在等待中一点点被消磨。有时河流封冻了本田菊就待在店里,有时河流解封了他就出去转转;王耀日复一日在店里烤火,看书。晚些时候他们就喝酒,有时他们促膝长谈直至天明,聊他们感兴趣的一切话题,总是字画山水诗词之类;有时他们就并不讲太多,只是沉默着等整间屋子落进黑暗,偶尔一个眼神相碰,两人相视一笑,仅此而已。

屋里的人不变,屋里人做的事体不变,屋外的茅草也仍旧一成不变。

当舀酒的瓢扔进酒缸里可以听见咚的一声时,王耀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喝酒。缺少了酒精,人似乎变得寡言起来,于是静默的时候多了,高谈阔论的时候渐渐少起来。

本田菊来到这里的第十六天落了雪。天气虽冷,然而湖面还不至于封冻。他从屋里出来到湖边,见到芦苇竟全断了,忽然受了极大的打击。芦苇的断面一律很规整。他明白这是当地人嫌它们太碍事,于是割去了。断了的芦苇丛丑陋得很,呆滞而且沉闷,既杂且乱,毫无诗意可言。水鸟是再也没可能飞来了。本田菊长叹一声往后退去,雪褥下边结了厚厚一层冰,他一挪步,就仰面躺倒在雪上。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,怔怔地,睁大眼看着天空。天空比他那天看见的更白,更惨,死气沉沉的。他泄气极了。他早该知道的,早该知道的。然而他却从没有想到过。水鸟飞去了,只有他仍旧像一个丑角。他也是天地间那飘飘然一沙鸥,飘过太湖飘过西湖飘过洞庭湖,最后飘来这个小湖上,然而并不能做什么改变。八百里洞庭不能有他的容身地。……西湖是多少里?

不知是过了多久,本田菊听见人踩在雪上沙沙的声响,便自语般地说:“啊,耀君。”

沙沙声停了。一片微弱的阴影长长地投下来遮住了他。

阴影叹了口气。“倒是可惜了这些芦苇。”

本田菊闭上眼睛不说话。

阴影接着说:“不过本田呀,你这样实在是没有必要,它们会再长出来的。”

本田菊猛地睁开眼极痛惜地:“可是!可是……”

王耀低下头看他的眼睛。“它们会再长出来的。”

本田菊细嚼一会这话的滋味,最后长吁一口气,在脸上现出顿悟的神色来。王耀无言地拉他起来往回走。

哪怕只有两个人春节也还是不能不过。除夕那天本田菊出去看过,发现水中已露出了芦苇芽。小小的,幼嫩而鲜活的,只在水上冒出一个小尖尖,可爱得很。他回来同王耀讲了这事,王耀微笑着听他讲完,又取出他们仅剩的酒来,说今晚要不醉不休。

这一回他们没有讲话。两人都觉到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笼罩了他们,笼罩了整座山,山岚和茅草漫山遍野,却也无法同它相比。太静了。太静了。他们默默地想。四围都慢慢地沉寂进孤独里去。他们想。这种孤独既悲哀又洒脱,可以轻轻地落在飘雪上,再轻轻地随同飘雪——每一片飘雪落在地面上。这种孤独存活在也仅存活在诗经里唐诗里宋词里。现在雪意同孤独感一道昏昏地垂下山野来了。前人无疑是好的。他们的词句写尽了他们的孤独,也是他们的词句生养了他们的孤独。他们感到胸腔为孤独所压迫。他们感到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了。

好在爆竹声响起来了。他们便也出门去放爆竹。王耀点燃一个烟花,快步往后退了几步,在本田菊身前停住。

本田菊看着王耀,忽然很想同他说些什么,于是出声叫他:“耀君。”王耀侧过身来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。就在这时,本田菊越过王耀的侧脸,看见烟花升上了夜空。

















end.

一个久违的极东!
17年春节写的,大修了一遍(虽然还是写崩了)。后半部分我原本就很喜欢,所以基本没有改动,只是这样一来节奏就有点问题了,希望大家多多包涵!
一点手感都没有,非常痛苦了(…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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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-08-1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