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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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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极东】雪月花

*收录于某时某地小料《traveling》

“琴诗酒友皆抛我,雪月花时最忆君。”

王耀下葬后本田菊又去他坟前哭了一场。说是哭,其实也没有眼泪,单是指祭拜的意思罢了。王耀没成过婚,茕茕了一辈子。下葬那天除去本田菊就再没什么人来陪他了。兴许有人原也愿意来的,然而还是怕,怕上头朝廷盯着这边看,到底还是没有来;便终于落到只有他一人的境地里。

本田菊同王耀接触次数寥寥。毕竟是日本人,在中国的时候不多,只当来游山玩水而已。现今只剩他一人送葬,王耀生前际遇之落魄可见一斑,也足可以想见王耀于本田菊之重要。本田菊平日里管他叫“耀君”,听着似乎是有几分生疏的,然而本田菊确乎敬重他,视他为师长,为友人。王耀这一走,在他实在是个极大的打击了。他不能不来。

王耀死在冬天里,下葬也在冬天里。本田菊这会就在他坟前跪着,身上穿着孝服。冬天,又是郊外,天寒地冻。怪异得很,现下里雪飘得极慢,一片一片的。本田菊在一片一片飘下来的雪片里平静地跪着,平静地想些王耀过去的事情,平静地为王耀叹惋。他觉得自己本该痛惜的,可事实就是,他现在无比平静,兴许雪真是下来得太慢,弄到他竟没有脾气了。

王耀不是本地人。他原先是北方人,考取功名过后来的南方做官,后来又做回北方去,一直做进都城里皇帝身边。本田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刚踏进仕途不久,虽讲是在边远地方当差,然而蒙他一位老师照顾,平日里也能接见些外来的客商,差事不能不说是肥厚热闹。本田菊那时就是跟了客商来的。他在这边没什么熟悉的人,见过王耀以后便暂寓在他家里。说也奇怪,按理讲来人总是对第一印象来得最为记忆深刻,本田菊却对他们初次会面印象平平。兴许是他那时没想到过往后王耀会同他有什么交情,这次见面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。

倒是那天下午,本田菊安置好行李就往四处去闲逛,无意走至王耀书房前,却听见有人在里边重重叹了口气。本田菊停下脚步地去听。他站在书房外暗自忖度,料想里边大约就是王耀了,于是屈起手指敲了敲房门。片刻过后,王耀走来开门,见是本田菊便请人进来。他生性热情,待人接物总透着股爽利劲儿。本田菊不多作推辞,拣个座位也就坐下了。

本田菊因笑道:“方才听耀君叹气,不知是有什么难处?”

王耀无奈笑笑:“倒是叫本田你费心了。实在也无甚难处,不过为家里开支烦心而已。”

本田菊诧异:“怎么,耀君这可是好些人求而不得的肥差,竟也要为着开支发愁?”

王耀面上有点不大高兴了:“哼,肥差?笑话!外头那些人讲这是肥差,不过为着我这差事上头好捞油水。真要讲起来俸禄实在也没多少。你以为我跟他们一样?——哼,笑话!”又顿一会,“且不讲这个,这块地穷山恶水的,下头百姓生计都成问题,总要去接济个一回两回吧?真真也是他们冷情,就看着底下的人扎挣着过活,在这里那样多年,总放着不管。总之是他们看得过去,我看不过去。”

本田菊未曾想到王耀反应竟会这样大,一时也急了:“我也并非喊耀君捞油水的意思,先别动怒啊。”

“唉,我是有些躁了,你千万别往心里去。本田你尚且不知,自我上任以来,这些时日里,劝我同他们同流合污的不知有多少,全给我一个个地骂了回去。本来么,做人父母官的,在其位谋其政,天经地义。现在竟弄到被看作稀奇事!唉,罢,罢,本田你是客,本不该叫你操心这档子事。我们讲些别的。”王耀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,点到为止,话锋一转就轻轻巧巧绕了过去。

本田菊同王耀谈着其他的事体,心下却想着方才王耀的话。这人实在很有意思。他看着王耀半旧不新的衣服和雪洞一般的书房想。他先前同中国官吏有接触,同日本官吏也有接触,面上大家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,私底下谁不揩点油?他只没见过王耀这样的。老祖宗那些古训,现在还当真的能有多少,好巧不巧今朝偏叫他碰上一个,油盐不进刀枪不入。迂么?是迂了点,然而迂得可爱,迂得叫人敬服——至少是叫他本田菊敬服。

本田菊回国后慢慢开始忙起自己的事来,同王耀间联系也就少了。间或他也托人打听王耀近况,说是在原先位子上做了几年,后来他老师受皇上赏识,进都中做官去了,带挈着王耀也一并升了职。再后面就听得他不知什么原因又给贬了官,仍旧回到南方,现今是在湘黔一带了。

本田菊又生发出来中国的想法,同时也有见见旧友的私心在。两三天后,他打听得王耀的住处也就出发了。

在路行程不计。且说那日到得王耀居所时正值晌午。王耀不在家。本田菊料想他一会就回,于是过到书房里去等。

还是雪洞一般的样子,除去书橱桌椅之类外再无他物。书籍字画一律摆得很齐整。案头左右两边分别放了两本诗集,一本陶渊明一本杜工部;桌角上是《金刚经》;正中翻开着太史公的《史记》。本田菊走到桌边坐下,自去翻阅起来。

翻了不到两页,本田菊就听得有声音在后面喊起来,嗓音里略带欣喜:“菊?”

本田菊忙不迭起身去迎。正是饭点,片刻寒暄后,两人也就面对面坐下且饮且谈了。酒过三巡,本田菊借着醉意发问了:“听闻耀君深得老师器重,怎的他竟肯让耀君左迁?”他原本犹犹豫豫不愿提及此事,怕揭了王耀伤疤,然而还是耐不住这会子好奇心作祟,又兼有酒壮胆,终于竟还是问了。一经出口,悔意便从他心底起来了,顾自在他心头上打着旋。本田菊几乎想咬下舌头来。

王耀面上倒是并未显出多少波澜来,只是默默地把他手里那杯酒倒满再喝干。伸手去倒下一杯时王耀慢慢地发话了:“能怎么?……他也保不了我呀。前些时候,这边闹旱灾,你知道不知道?夏天,天热得很,然而不下雨,直看得人心焦。他们要水怎么办?只好挖井了。挖了也不定就能挖到水,所以井少,不够用。你也看见了,这山多,而且高。用水的时候他们只好翻山越岭地去挑,还只能挑上来一点,自己用都不够,更别提地里的庄稼了。皇上先前是遣了我来这边看情况的。我到了这一看,不能拖啊,易子而食了已经。所以我没等信传进都城去就开了官仓。这个处罚已经是轻的了,还多亏了有老师在。”王耀苦笑一声,又端起酒杯来喝掉了。

本田菊惊异非常:“听得当朝皇帝也算圣明的了,怎的连载舟覆舟之理也不懂?”

王耀听见这话竟是笑了起来,笑过一会才说:“不聊这个。吃酒,吃酒。”本田菊明白他有些话不好讲,便也不再多说什么,无言地喝起酒来。

这一回见王耀,本田菊就隐隐地感觉到,王耀同先前相比似乎有些不同了。他原先是最勤政的,现在看来却好像怠惰了许多,整日单是拉着自己游玩吃酒,再或者就是作些诗词歌赋,全没有精气神。本田菊为此暗自叹息了好一番。

这一日王耀照例邀他一道出游。说来也是王耀运气好,分到了这块地方,生活条件虽不怎么样,山水却都是一等一的好。两人乘了小船,没再多带什么人就走了。这里山路水路都弯弯绕绕的没个完,正是所谓“百步九折萦岩峦”,他们兜兜转转跌跌撞撞,好容易来到个洞口。于是照着当地人讲的秉炬深入,谨慎前行。洞中多奇石怪脊,如榻,如龙,或有自洞顶坠如水滴者,不计其数。火光一照,皆瑰丽通透,教人心魂震颤。逾洞而行,起先幽幽然不闻其声;复行三四里,渐听得泉声淙淙,明晰清脆,似仅隔一壁之遥。最奇是洞中有一小潭,纵横皆不及三尺,而有巨鱼戏水面。出洞口,则见千嶂耸立于前,尖削陡峭,起伏跌宕,姿容不一,是为奇崛。入黔以来,所见皆童然无木,独此处草木芊绵繁盛,亦一奇也。从山上往下望,溪渠蜿蜒迤逦,如练似蛇。偶有农人走来,看去竟如蚂蚁一般。

这当儿王耀拣了块草地,很随意地坐了。坐定了他就招呼本田菊过来同自己一道,顺便掏出早先预备下的酒,面对着奇山异水开怀痛饮起来。

“本田啊,你觉不觉着我这样不值当?”

本田菊心下一惊:“耀君何出此言?”他想,王耀兴许是有些醉了。他早经喝了许多,却还在一杯一杯地往下灌。他的脸红得不成样子,衣襟也敞开了好些。王耀颓然地坐着。山风正顺着衣襟灌进来。

“这些年来,我听见好些人背地说我是疯了。我本该生气的,可有时自己想想,竟也觉着他们有理。你想啊,当官这么些年,一分好处没有捞着……开仓放粮有什么好处?到头来害了自己,连累老师,也没人说我什么好……现如今只落得个闲职,能做得什么?纵使想做点事,上头也有人盯着呢。真真的举步维艰寸步难行……”王耀苦笑,伸手去扯了扯自己的衣襟。

本田菊觉到好像有什么压在他喉咙上,压得他喉头酸痛得很。过了半晌,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王耀:“那耀君做什么还要……?”

王耀忽然坐直身子正色道:“本田你信因果不信?”

本田菊怔了怔:“因果?”

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,种什么因开什么果。孔子亚圣有他的果,始皇孟德也自有他的果,一报还一报,总不必急。设若这果一时不能报的了,后世也自会替他去报。”

本田菊正揣度王耀话里的意思,王耀却一扫先前的颓势精神起来,他拍拍本田菊的背:“这个先不急着琢磨,往后你自会明白。”王耀站起身,举起酒杯哈哈大笑,“来!与尔同销万古愁——!”

本田菊这一次没能如愿见着王耀。这些年过去,他还是没能理解王耀真正想要说什么。他原本还预备着问个透彻,谁成想到了王耀家中一看,王耀早已经不知去向,屋里结了厚厚一层蜘蛛网,没人来打理。本田菊四处打听,才问出王耀早经不当官了,他没积蓄,生活得落魄,只靠着别人接济度日而已。那日他出去游玩,兴许是喝了酒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,竟失足跌进了河里。这片地方水流得迅疾,后来人们去找时,只找着他的鞋子,尸首却是已经不知所踪了。本田菊得知后去到王耀家很匆忙地哭过一回,就急急开始准备后事。没有尸首,便只好殓了他的衣冠葬了。

这当儿风雪交加。四围都是山,山上满覆了茅草,茅草上满覆了雪,在风中一抖一抖,场面很见得凄凉萧瑟。天空也显得苍白,低低地向群山和本田菊压过来。本田菊满身缟素地跪着,身上的孝服猎猎飘动。四围空旷极了,寂静极了。天地无言,惟有间或的一两声鸟鸣传来打破这寂静。他的老师,他的旧友,他的耀君,那样刚直洒脱的一个人,值得所有人的敬重,却死得那样悲凉,尸骨无存,只剩了个衣冠冢,只剩了他一人悼念。本田菊抬起头四下望望,看见低沉而白的山和天,恍惚间竟觉得这山和天也像在陪他一道哀悼了。一股大悲怆准确无误击中了他。这时他眼前走来一人,长发披散,且行且歌。歌声渺渺,给风吹来几缕到他耳边,本田菊仔细去辨清。那人唱:
…………

启《九辩》与《九歌》兮,夏康娱以自纵。
不顾难以图后兮,五子用失乎家衖。
羿淫游以佚畋兮,又好射夫封狐。
固乱流其鲜终兮,浞又贪夫厥家。
浇身被服强圉兮,纵欲而不忍。
日康娱而自忘兮,厥首用夫颠陨。
夏桀之常违兮,乃遂焉而逢殃。
后辛之菹醢兮,殷宗用而不长。
汤、禹俨而祗敬兮,周论道而莫差。
举贤才而授能兮,循绳墨而不颇。
皇天无私阿兮,览民德焉错辅。
夫维圣哲以茂行兮,苟得用此下土。
瞻前而顾后兮,相观民之计极。
夫孰非义而可用兮?孰非善而可服?
阽余身而危死兮,览余初其犹未悔。

…………

本田菊认出那是王耀,奇极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王耀走过去,然而没走出两三步那人就消失在雾气里了。

本田菊在漫天的大风雪里站住,平心静气地想一会什么,忽然朝着前方的深雪里大拜下去。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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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-08-11